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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蓝航线同人】【仲裁者·拉沃斯】海上骑士与塞壬之梦

来源:哔哩哔哩    时间:2023-04-29 10:09:06

全文约两万一千字。

炮口密集而耀眼的光芒点亮了漆黑的海面。

刚从冲击中缓过神,指挥官就扶着海图桌直起身来。耳鸣和喘息声中,他瞥见身边的水兵们七扭八歪地跌倒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因爆炸的巨响而痛苦不堪。


【资料图】

“都快起来!”

舰桥前的炮位上,双联博福斯正对着黢黑的天空发出怒吼。半身浸湿的传令兵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戴好耳机,望着指挥官。

“左满舵!”

“左满舵,是,长官!”

在应急灯可怖的红光中,舵手将船舵扭了个夸张的角度。随着舵机转向,整条指挥舰慢慢向右倾斜过去,波涛起伏的海水离右侧的舷窗似乎近了不少,仿佛下一秒就要倾入海面。舰桥上的人们不得不抓紧手头的东西,脚下钢铁的地板在轮机的吼叫下微微颤动。

“回舵,把定航向170!霍夫曼人呢?通信兵,把他叫进来!”

“回舵,把定在170,是,长官!”

“所有引擎三分之一速度,声呐重新开启!”

“所有引擎三分之一速度,声呐重新开启,是,长官!”

指挥官的大脑昏昏沉沉。转过头,副舵手正扳动车钟的钢把。他扑向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旁边指挥防空火力的枪炮长就给他让出一块地方。

“快进攻,拉克兰,我给你让出航道了,敌人在190方向!”

“它正朝我们驶过来,长官!”电话那头的年轻少校咬紧了牙关,“水听器效应非常强,上行多普勒,我要投放深水炸弹了,长官!”

“长官,您找我!”值更官顶着草草包扎好的头出现在他面前。无人机低空突防时他正前往翼台,在指挥舰上空引发的爆炸让他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戴好头盔!霍夫曼中尉,你来指挥操舵!”

“是,长官!”

“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三分之一速度’,长官!”

指挥官一头扎向右侧翼台——他必须理顺思绪,调动全部感官来感知整个战场。刚步出舰桥,原本沉闷的炮声立刻变得震耳欲聋。他抬起头。防空炮火力全开——天上,塞壬的无人机正蜂群般地寻找着攻击角度,然而厄利孔和博福斯不断跟随着指向它们的行进方向,两只经过现代化改装的防空刺猬喷吐着密集的火舌,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火力网,无人机一时无从下口。

在指挥舰右后方,那艘驱逐舰正迎头赶上。指挥官举起望远镜,同时听见几声闷响。他看见驱逐舰的两侧正发射深水炸弹。两舷上,圆柱形的模糊黑影被火药燃气抛向半空又落入水面;在舰艉,深弹则借由投放滑轨落入舰船后方白色的水迹中。

驱逐舰赶上了指挥舰。与此同时,在它劈开海浪的浪迹中,几根水柱被高高炸起,白色的浪花透过澄澈的夜空重新落入大海。爆炸声被防空炮火掩盖了。击中与否,没人知道。

“声呐报告探测受到干扰,长官!”

“是深水炸弹。声呐,转向后探测左舷,使用相对坐标。”

“声呐,这里是舰桥,转向后探测左舷,使用相对坐标。”

声呐脉冲令人不安的声音,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响动。他觉得,如果时机正好,这次投放满可以在距离塞壬潜艇二十米之内的地方爆炸,那会震裂它的外壳,使它不得不浮出海面或是直接进水沉没——

指挥舰正在左转,两舰正绕着那艘潜艇应有的航道行驶。头痛欲裂,喘不上气。指挥官揉着太阳穴,接通舰间通话,“注意,你降低速度右转,声呐探测右舷。”

“减速右转,声呐探测右舷,是,长官。”

他转换频道,“企业,情况如何?”

电话中传来一阵杂音,然后终于是令人安心的声音,“后方舰队一切正常,指挥官。克利夫兰舰队已经全速向你们驶过去了。我刚放飞了一队地狱猫,希望能帮上忙。”

“潜艇我们来处理,你不要偏航,让地狱猫集中火力攻击无人机。尤其是补给舰队,护卫不要脱离,有情况就拉舰队警报。”

“是,指挥官……千万小心。”

他挂掉通讯,身边的传令兵忽然开口。

“声呐报告目标方向270,距离三百五十米!”

果然还活着。

指挥官立刻重新举起电话,转动旋钮,“拉克兰,目标在我的左舷三百五十米,盯紧你的声呐和雷达,它一露头就开火,我要转向重新发动攻击了!”

“是,长官!”

“霍夫曼中尉,我来指挥。”

“是,长官——由指挥官指挥!”

指挥官靠在舰桥门边,望远镜望向那片黑乎乎的海面,“左标准舵!”

“左标准舵,是,长官!”

传令兵开口,“声呐报告目标方向310,距离三百二十米!”

“准备深水炸弹,中等深度!”

身后的枪炮长捂着自己的耳机,“准备好了,长官!”

“回舵,压舵!”

“回舵,把定航向,是,长官!”

“声呐报告目标方向右舷020,距离三百米!”

——塞壬潜艇正在以小得可怕的半径转向。如果它选择在水下加速,完全可以跑出将近二十节的航速冲出围剿。可它竟然选择调个头直冲向指挥舰。这一反机械生物本能的行为可以有多种解释,但在战斗中,关键不在于敌人多么有牺牲精神,关键在于在于消灭敌人。

“声呐报告目标进入最小探测范围——”

“潜艇指挥塔,正前方!”

头顶的瞭望哨上突然传来叫喊。潜艇露头了——它浮出了水面。海水从它的外壳和棱角上肆意地流下来,炮火的亮光映照着白色的水花。

指挥官来不及咒骂。他踏上左侧翼台,“右满舵!左舷对敌,炮塔转向!所有主炮本炮控制,目标显现立刻开火!”

三座五英寸火炮炮塔立刻转向左舷。舰间通讯传来声音,“我准备开火,长官!”

防务长的座舰率先发动进攻,水兵们操纵着五英寸炮塔向目标轰击。指挥官来到翼台上,举起望远镜。

这是一艘十分常见的潜艇。可怖、隐秘,而且致命。它像条潜伏着的孤狼,可是在射失了两次鱼雷齐射之后,它忽然决定在接舷战中拼死一搏。黑色的合金外壳上遍布发出深蓝色光芒的条纹,在黑夜里尤其显眼。那些条纹此刻正急剧闪动——那是它正以机械本能向外界,或是向它的同类发送信号。受伤的狼望月而嚎,猎人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潜艇,AssassinII型,左舷二百五十米!”瞭望哨汇报目标型号。

“肯定是炸中它了!”防空炮位上有人正兴奋地叫喊。

肯定的,出水时的大倾角就是故障的证明。大口径火炮的炮弹不断落在水面上,激起比指挥塔更高的浪柱。甲板上一大块黑黢黢的合金钢不自然地翘起,显然防水外壳已经被炸裂失去作用。黑蓝色的指挥塔忽然被一发炮弹贯穿,引发了爆炸。它漏油了,现在借着爆炸,大火蔓延开来。

“所有主炮,随意开火!”

枪炮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舰,“所有主炮,随意开火!”

滚烫的声浪从两侧传来。主炮开火了。因为这次急转,船身整体左倾,防空炮火一时失准——挂载着炸弹的无人机立刻俯冲猛扑下来。有些太过笨重,一转入俯冲便被防空炮火撕碎;也有显得小巧灵活的,如同苍蝇躲开公熊挥舞的手掌,变换角度,突破了防守。

“准备迎接冲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但一枚防空炮弹击中了无人机,引发了连环爆炸。四处飞溅的破片伴随着一声巨响,震荡波伸展开来,整艘军舰像是被一只巨掌拍中,周围的海面也激起一大圈浪花。这颗炸弹在舰桥的正上方爆炸,烟囱和雷达挡下了大部分破片,有个倒霉的瞭望员正探出身子,立刻被气浪推翻,落在舷梯平台上的一大堆缆绳里。十多米的落差把他摔得不轻,他摸着自己的望远镜,刚想爬起来,忽然听见不远处的防空炮位上有人叫喊。他竖起耳朵听清了内容,触电般地抬起头,朝头顶的舰桥扯起嗓子,这句叫喊里的慌张自始至终如出一辙:

“指挥官落水!指挥官落水!”

这声音从防空炮位传到舰桥上,舰桥上的人们意识到这一点,两艘军舰的队形立刻沙子般松散开来。但很快地,有人开始临时指挥,舰队恢复了秩序,两条舰上的探照灯打开,扫视着海面,攀登网从两舷放下,救生筏正被投入水中。

指挥官被海水呛出了眼泪。急转的指挥舰正以大角度倾斜,他是被气浪生生推入海中的。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更不知道舰桥上的状况。衣服全紧贴在自己的身上,光是靠救生衣在浪头间挣扎,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力气。一声沉闷的爆炸响起——潜艇被炸成了碎片,水浪和机械残骸被抛起数十米高。可冰冷的海水正逐渐吞没他,求生的本能甚至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自己。他伸出手去想抱住一块轻合金钢板,然而这东西根本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立刻沉到他身下,他的上半身几乎随之栽进水里。又一个浪打过来。指挥舰驶得太远,正在重新转向,试图靠近过来。指挥官想伸出手,也想叫喊,一张嘴便又是一口咸腥冰凉的海水。

好像真的有什么缠住了自己,想将自己拉入水中。指挥官竭力挣扎,可什么也抓不住。救生衣失去了作用。在他被拉入水中,失去意识之前,他只有一件事印象深刻——自己竟没有感到窒息。

起初,一切都是虚幻的。拿起笔来想要签名的文件,一摸便成了齑粉;军舰航行出港,忽然顺着海浪飞到了天上;贝尔法斯特,温柔可亲的女仆长,用平静的声音呼唤他,他抬起头,飞翔的话语响起,“您真让我失望”……

指挥官猛地惊醒,最先袭来的感觉是喉咙拧成一团,连口水都难以吞咽。渴,渴得要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被放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哪有水?有水吗?他支起身子来,一扭头,看见床头桌上放着两个玻璃杯,还有个不锈钢壶。他伸手过去,把壶放到腿上,打开盖子嗅了嗅,看见里面的液体,喉头不由上下耸动。像是咖啡。除了来由不明之外,几乎跟咖啡一模一样。管不了了。他推开被子,直接对着壶嘴大口大口地灌着。冰凉的液体从他的喉咙流进身体里,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解渴是真的。

等到咖啡的残渣呛进了嗓子里,指挥官才放下空空如也的水壶,捶打着胸口,咳嗽着。香甜和苦涩同时从喉咙里反上来。是咖啡,至少喝起来是。只不过印象里,没人会给他泡这种咖啡——不论是在港区还是指挥舰上,供给指挥官的咖啡都是那种苦香的,这是指挥官的要求,为的是自己在需要的时候能够保持精力充沛;手里的这壶,一定是加了糖和牛奶,味道显得香甜却陌生。指挥官咂咂嘴。还是有点渴。

这时,窸窸窣窣的响动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这张床正冲着圆形的窗子,在床边,一位女孩正整理书架。彼时她早已停止动作,扭过头来,用淡漠的目光望着在床上挣扎的指挥官。

薄纱的睡裙般的衣物,淡紫色的头发,还有那猫眼一样的竖瞳,指挥官靠本能翻动脑海里的那本识别手册,立刻得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结论:这是代行者Attraction。

同她的交手并不多。稀少的几次谋面,她的身体都围绕在巨炮的舰装中间。现在她却毫无防备,但那眼神里,依旧充斥着捕食者的谨慎和戒备,似乎还显露出撕碎猎物的欲望。

“你……”

指挥官既不知道代行者是否拥有智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时语噎。

Attraction的回应很简单——她一把撇下原本抱在怀里的书,那些精装的简装的书籍,从她身前自然地散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扭头走了,走的时候砰地关上了门,听那声音,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趁她出去,指挥官倒是可以好好地打量一下这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覆盖了整个房间的雪白的地毯,墙边的书桌木椅一应俱全,只是上面空空如也,仿佛正等待谁入住;这张床和这白色的被子,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宽大松软。书架倒是整理得不错,除了刚被扔到地上的那几本书之外。指挥官眯起眼睛。看不清书名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上面至少是人类世界的语言。自己的制服都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身上只剩衬衫底裤。只他一个,房间显得有些空旷。这种装潢之诡异,就像有什么非人的东西努力想象着人类世界的装修方法,从而自己模仿出来的一样。至于自己——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是被爆炸推入水中的——可是浑身上下摸了一遍,除了胳膊上的一点挫伤,竟没有其他伤痕。指挥官很能想象那个场景。自己被头顶的爆炸按在栏杆上,然后翻入水中。

门又重新被推开了,那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

Attraction重新走进房间,让出路来,站在一边。自她身后急切地进门的,是另一个人。她头顶那对耳朵一样的白色短触角,伴随着步伐上下起伏地颤动着;修长的双腿时不时撑起渐变透明的低胸裙,温暖的毛绒披肩在她身后垂到腰际,而毡帽上的帽徽已然表明了她的身份——仲裁者拉沃斯。

拉沃斯一进门便把披肩和帽子全挂在衣架上,跟指挥官的制服挨着。她来到床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望向指挥官的眼神,就像望向自己豢养着的一只小鸟,然而偏偏是她,语气柔弱而温和。

“好些了吗?”她问,“头疼吗?”

指挥官把身体缩了缩,在这种戒备状态下,他感到十分不自在,“……不疼。”

似乎是感到了指挥官的拘谨,拉沃斯稍稍收回探出去的身体,竟朝他露出友善的笑容,“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在这里很安全,别紧张……”

“其他人怎么样?”

拉沃斯报以一个善意的微笑,仿佛她比看上去还要可亲得多。

“你说你的下属?他们一直在搜寻你,不过现在,你的港区应该收到了我的消息。没人受伤,她们知道你在这里,别紧张,好吗?”

指挥官心头一紧。她清澈动听的声音缓缓流淌,隐约中动摇着他的意志——指挥官感受到了那种微妙的不悦,才发觉眼前的塞壬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热爱人类。

“……你还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冷静而镇定。

“没有了。补给舰队安全到达了港区,受损的船体正在修复——”

“没人受伤?”

拉沃斯停止了言语,仿佛意识到自己的亲切并不奏效。从她的眼神中忽然衍生出一种真切的恨意——指挥官看见,她雪白的手攥紧了锯齿似的裙边,而后忽然松开。抬起头,她又挂上了那种微笑。

“我向你保证,没有。别再谈别人了,好吗?”

指挥官不安地点点头。这反应多半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的语气缺少刚才的那种关心和爱护,像是在压抑着委屈或是怒气。自己最好还是别惹火她。

拉沃斯拿过桌上的咖啡壶,想给他倒点东西喝,却发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啊……你渴了,是啊,都凉了,”她转过头,朝向自己的代行者,“去重新泡一壶热的。再要一壶温开水。”

Attraction接过咖啡壶,捧着它乐呵呵地出去了。指挥官细心观察着。代行者似乎没有那种辨别话语里的感情色彩的能力。

指挥官清了清嗓子,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咳不出来,“我可不可以认为,自己是被你关在这里了?”

拉沃斯的手攥到了一起。她视线偏离着,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你在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好吗?”

指挥官本就感到身上有副沉重的枷锁,现在这副枷锁锁死了。但他没有失去理智,而是竭力保持冷静,将目光放低,不让拉沃斯有机会从他的眼中看出感情。他了解一部分人形塞壬的能力。如果她们能够掌握时间和空间的秘密,或许人性在她们面前也不过是一张透明的纸。谁知道呢?眼前的美人兴许下一秒就要露出捕食的触角将他撕个稀烂,然后坐在残骸堆上张开巨口大快朵颐,嘴角的裂缝延伸到脖颈上——指挥官的想象力从来丰富。

然而思索间,指挥官用余光打量着她,所看到的东西同他的想象倒是鲜明的对比。拉沃斯的身体瘦弱而单薄,与其说是个坐在圆台上操纵巨炮的凉薄淡漠的仲裁者,更像久病不愈,深居宫中的公主;头发显然是细心地打理过,甚至化着浅浅的妆,这个距离,已经能嗅到一种相当清淡的香水味。让一位没去过海上的浪漫主义诗人想象夹杂着海冰的白浪花的味道,就是那种嗅觉冲动了;尤其那肌肤,白得发素,有些不自然,只有脸蛋上隐隐透出血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缺乏光照。指挥官默默想着。

指挥官从未同任何一个塞壬离得这么近过,因此也就无从对比,更无从推测她的情绪和想法。但就凭印象而言,许多人形的塞壬,性格里或多或少有着乖张暴戾和俯视众生的意味;然而拉沃斯在这一点上截然不同。她有些柔弱,显得无害,似乎懒得使用手中的强大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是指挥官见过最像人的塞壬。然而塞壬是多变而神秘的,他不能断定拉沃斯有着什么样的性格,那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会让他在可能到来的心理博弈中吃亏。

终于,拉沃斯开口了。她一直坐在床边,仔细地观察着指挥官的表情。

“总之,你可以按你的喜好布置这个房间。如果需要什么,就跟我的代行者说吧。”

指挥官考虑了一阵,“……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救我。至于布置房间,我没那个心思。如果你把我放回去,我会更感谢你的。”

拉沃斯自动忽略了那无理的要求,显得满心期待,像个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小女友,“那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对我来讲都一样。你把我关在什么地窖或者监狱里都行,随你。”

或许是指挥官那不冷不热的态度激怒了她,使她感觉到一种辜负。在拉沃斯的目光中,那种不悦又一次流星般划过。她站起身来,走向衣架,语气也变得冷淡了,“那就随你开心吧。在这个房间里你做什么都行,但你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那种残酷有点呼之欲出了。指挥官想着,然而拉沃斯接下来的话倒是令他始料未及。

“我知道你不感谢我。我想看见真实的你,所以不用装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来。”

“我感谢你。”

指挥官突然开口。

拉沃斯有些惊讶,微张的双唇很快闭拢。她挪动身体,那股淡淡的陌生的香味更清晰了。

“无所谓。”

“一码归一码。你是我的敌人,把我关在这里,我不可能抱着你的大腿感激涕零。但就我没在海里淹死的现实而言,谢谢你。”

“……也许你更喜欢让你的姑娘们把你救出来吧。”

拉沃斯的背影显得十分瘦弱。当然,她们救自己会简单得多,至多是过来伸一把手的事情——指挥官不明就里,“为什么这么说?那是另一码事了。”

拉沃斯走向衣架。她重新戴上帽子,围上披肩,没回头看他一眼,就好像放心地离开自己的宠物,“……总之,你走不了。”说完,她就离开了,门在关上的一刹那发出严厉的声响。下一刻,门又被戏剧性地推开了——指挥官以为是拉沃斯回心转意,看见来人是Attraction,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代行者放下咖啡壶和水壶就出去了,没有因为拉沃斯的柔情或绝情而多看或少看指挥官一眼。

指挥官倒上热咖啡,喝一口,嘴里萦绕的仍是那股发甜的味道。真不习惯,但现在也没有需要他保持精力的东西。指挥官忽然想起什么,来到门前,打开门,一条细长白皙的胳膊马上横在他面前。

“你去哪里?洗手间吗?”

这单纯得令人不适的声音出自Attraction之口,此刻她就站在门外——门外是条狭长的走廊,没有窗户,灯光明亮,倒不像想象中那么阴暗透顶。走廊尽头是门,洗手间大概就是这几个房间中的一个。

指挥官没说话,关上了门。Attraction没表现出太多情绪,他怀疑她根本没有情绪。出去是不可能了,那位小姑娘单靠自己也能把他的胳膊拧断绑在床上,指挥官毫不怀疑。

就这个家伙的暴戾而言,我甚至有可能被吊在船头。指挥官想。现在他倒是希望门外的是拉沃斯。

整个房间正微微摇晃。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海。拉沃斯不愿意把指挥官交出去,自然会选择把他关在某艘战舰上……说得不好听点,随身携带。

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会不会吵架?不会打起来吧?激情总是让人做错事,她们还是别犯糊涂的好。可是自己要回去,也得费一番力气。若是拉沃斯松口那就一切好说,但就指挥官的固执——乃至尊严来讲,他是不可能去求拉沃斯放自己走的。他宁愿绝食而死。眼下,他既没有工作要处理,也没有人际关系要担心。他像只笼子里的小鸟一样无所事事——就算想为拉沃斯唱歌,现在也是不可能的。

指挥官来到书架边,把Attraction扔下的书捡起来,一本一本放好。他惊讶于拉沃斯对人类文化的了解。这些书显然是被经常翻动的,只是干干净净,没有笔迹——想来她并不需要用那种东西。

“对于世人,没有什么比飘零更不幸,但为了可恶的肚皮,人们不得不经受各种艰辛,忍受游荡、磨难和痛苦。”

自己就正被关在大洋上的战舰里,而拉沃斯比起卡吕普索,虽然更美丽,更温柔,但也更坚定,更决绝。她既是统帅也是战士,就像指挥官——指挥官会轻易放过到手的任何机会吗?那么,拉沃斯也是一样的。

指挥官自嘲地叹口气。他在这一页上留了个折痕,然后合上书,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脚下是温暖舒适的地毯。或许拉沃斯并不知道如何装点一个房间,但她却知道怎么布置出那种舒适感——盲目的舒适感。这间房间的纯色和温暖正是在说话:“你应休憩。”而丝毫不提囚禁本身。

指挥官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咖啡。伴随着沙哑的困渴没有完全缓解,他只好让这些液体顺喉而下,而后便躺回床上。他总是对自己的潜能感到诧异——一杯咖啡下肚之后,他竟能重新沉沉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夕阳的金光已经透过舷窗洒在床上。指挥官刚从沉重的睡眠中苏醒,费力地喘着气,手伸向额头。忽然,他感到一块毛巾已经放在了自己额头上——拉沃斯坐在床边,正探着身子,擦干他头上的汗。这样的爱护使得指挥官有些措手不及。

“房间太热了吗?还是被子太厚?”

指挥官缓缓起身,靠在床上,“不……没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忽然看见她的眼角有点红——那实在太明显了,在她异于常人的雪白的皮肤上,任何激烈情感所留下的痕迹都无所遁形。

“……你哭了?”

对这冒昧的问题,拉沃斯迟疑了。于那样睿智而纯情的人格来讲,迟疑意味着什么是毫无疑问的。她摇摇头,试图否认。可是起身转向房门,她忽然又小声发问。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皮肤太白了,眼角那里很明显的。”指挥官坦然承认。

拉沃斯没再说话,吩咐了门外的代行者一句,“把晚餐送上来。”

“……你哭什么?”指挥官有些不安。他从没把谁弄哭过,对此毫无准备,虽说想视而不见,可是那点良心在这里依然无从摆脱。他不知道。他向来怀着一种情感:就人的思想的自由而言,他不应当随便揣测和断定人的动机。那么,是有什么隐情,还是怎么样?

拉沃斯忽然拭了一下眼角,“你看错了。”然后重新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坐回他身边,整理着桌上的水杯和咖啡壶。她忽然变得像个小女孩了,仿佛杀伐和决断都与她无关。

“我不知道你吃什么,如果不合你的胃口,我再让她们重新做。”

见指挥官依然有些好奇地瞥着房门的方向,拉沃斯偏过头去,给他倒水,“Combination接替了Attraction。如果我不在这里,她会照顾你的。”

“她们需要轮班?”

拉沃斯顿了顿,把水杯推到他那边,看着他喝了一口,便温柔地笑笑,“不需要。我只是怕你觉得Attraction太不友好。她们不会伤害你的。你的指挥舰上才会轮班,我如果没记错,现在是你的航海长,卡弗雷中尉在值更。”

指挥官感到那口水卡在了喉咙上,只是借着液体的性质才自然地流淌下去,“……你还知道什么?”

“如果你愿意跟着我,你慢慢就会发现,在我这里,你们是没有秘密的,”拉沃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水,“我向恩普雷斯透露多少是我的事情。别担心她们。她们回信了,现在是由各阵营的旗舰共同管理港区。你的职位没有哪个人敢于接替。而且,你不在的时候,她们才会看出你的伟大。”

“为什么要说‘伟大’……”

“人们会发现,”拉沃斯悠悠地说着,似乎全然不顾指挥官的反应,“没有一个人能独立地调动舰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们听从命令,至于许多重大问题,也没有人敢下定决心。你明白吗?她们害怕责任。为她们承担责任的人不见了。”

“我不能苟同。”

指挥官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拉沃斯想到了——他再怎么竭尽全力地想让自己的军官和姑娘们能够独立地生活和工作,都是于事无补的。他站在哪里,港区的中心就在哪里。他站在办公室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交给他拿主意;在指挥舰上,值日军官就会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他没有做出任何要求,但所有人都这样做了。对于任何问题,指挥官就是答案本身,要不就是答案的创造者,事实证明没有例外。

拉沃斯不管指挥官的抗议,那冷静温和的声音就像冰冷的海浪,把指挥官说话的欲望熄灭。

“人都是这样,可怜的生命。”

房间里重新归于沉默。指挥官用余光瞥着她。金色的阳光洒下,她脸颊边垂下的缕缕发丝映在带着忧郁甚至悲伤的脸上。她显得十分柔弱,就好像刚在自己的情人那,受了那甜言蜜语中夹杂的尖刀般的言语的伤害。真奇怪啊,仔细想想,这样一个安静、瘦弱,甚至倔强地不承认自己的泪水的小姑娘,在她的身体和感情里至多能包含多少敌意呢?

他忽然听见窗外的嗡嗡声,像是什么大马力的引擎在空中开启加力的声音。越过拉沃斯光滑的肩膀和她身后圆形的舷窗,他看见,一艘巨舰从这艘船的右舷上空飞过——这是一艘空中战列舰,同样能够从水面上出击。它黑红色的外壳在夕阳的照耀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指挥官想象着,那怪兽般斑驳的巨影在船只间攀附、爬行,直到房间里为之一暗。指挥官现在完全确定自己身处舰队之中,而拉沃斯是这支舰队的主人,正像指挥官是港区的主人一样。有史以来海上存在过的最强大的力量正在高昂地行军。在指挥官小的时候,对于这种气势,他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一列运载着武器装备、带着排障器的火车。那时候的列车长就相当于眼前的拉沃斯。至于拉沃斯本人,她身上或许并没有那么多决绝和无情,但是她强大的力量、她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细腻的感情和有意无意隐藏起来的、对指挥官极度敏感的爱意,已经开始展现在他的面前了。

“‘须知我就是这样亡故,命运降临,并非那目光犀利的善射女神在家中,用她那温柔的箭矢射中我,丧我的性命,也不是什么疾病降临,使我受折磨,令我的肌体衰竭,夺走了我的生命。’”

书摊开在拉沃斯的腿上,像一只温顺的猫。她的声音仿佛山间溪流缓缓流淌。

“‘光辉的奥德修斯啊,是因为思念你,和渴望你的智慧和爱抚,夺走了甜蜜的生命。’”

她不会说的话是,她越爱他,就越恨她们。那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甚至带着憎恨的感情在胸中激荡。为了让思绪平复下来,她停止了阅读,双眼微闭。指挥官看见了,想开口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她的话。

推门声打断了思绪。Combination送来了晚餐。一块再朴素不过的煎牛排配烤土豆,而指挥官原已经准备拒绝进食。然而想起拉沃斯眼角的泪痕,他忽然觉得,至少对待她,自己没有必要那么富有敌意——因为她还算和善,而这种和善或许有机会成为和平。因此,他还是吃了饭。毕竟,就其形式来讲,他预料的本是一团盛在盘子里的模糊不清没有轮廓的东西。而现在,就连笨拙地点缀在酱汁旁边的几片迷迭香,也要可爱得多了。

他想动身下床,但拉沃斯已在他腿上铺好一大块桌布。不锈钢的托盘里是陶瓷的杯碟,放在丝绒被上的时候,餐具互相碰撞作响。指挥官用有些麻木的手举起刀叉,叉起切下的肉块送进嘴里。借着那种尚未退散的友善,指挥官朝拉沃斯抱歉地微笑一下。拉沃斯立刻俯下身来,仿佛飞虫趋向灯火,“需要什么吗?”

“没有……”指挥官听见她细微的关心,摇摇头,“挺好的,谢谢你。”

拉沃斯坐下了。她像个母亲一样守在指挥官身边,眼神里却又流露出作为新婚妻子的爱慕,“不用谢。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反复强调这一点,但指挥官知道这一点中不包含自由,也就提不起多大兴致。世上总有死板的人,他想着,而我恰好是其中之一。利用拉沃斯的感情,死皮赖脸地欺骗她,再背叛她,指挥官做不出来。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这样对大家都好,而自己的墓碑上还能问心无愧地摆满军官的荣誉。

肉的酱汁从嘴角流下来,指挥官想找张纸擦一擦,拉沃斯忽然伸手,用另一块餐巾给他擦干净。指挥官没有抗拒。他是在思考,思考这幅场景有多像人伸出手给鸟喂食。拉沃斯凑近的时候,之前那种海浪的清凉和淡雅就涌过来,包裹住他;她坐回椅子上,它就在房间里萦绕。指挥官产生了一个大胆且可怕的想法——要是塞壬的心理战都像这样,那该有多少人举手投降啊!

思虑重重,指挥官也就没在吃饭上放多少心思,堪堪吃完盘中的餐食。拉沃斯还没问,指挥官就率先开口,“谢谢你——不用了。”

但是拉沃斯还是倒了咖啡给他喝。咖啡显然事先又换了一壶,是温热的。指挥官想,自己大概已经快熟悉这种甜味和牛奶味了。他现在不敢对拉沃斯多说什么——与其说是怕激怒她,不如说是怕弄哭她。所以心理博弈没到来,刑讯逼供也没到来,拉沃斯对指挥官的期待,好像就只是她回来的时候能坐在床边看他吃饭。自己从没处理过这么尴尬的情形。

指挥官叹了口气。

他没有看见,拉沃斯的眸子闪动着。她既担忧又害怕地望着他,仿佛不是她关着指挥官,而是指挥官关着她。他越是沉重地叹息,就越是牵动她的心。拉沃斯知道自己表现得像个天真的女孩,希望自己爱的人也爱着她。但她愿意这样做——可是,爱就是同感,就是联系本身。如此一来,指挥官的失落也就是她的失落,指挥官的抑郁也就是她的抑郁。

“想出去走走吗?”

拉沃斯忽然发问,指挥官毫无准备。他强行镇定下来,稍加考虑。

“好啊。我能把我的衣服穿上吗?”

拉沃斯用行动回应——她从衣架上拿来指挥官的整套衣服,细心地给他穿好。指挥官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尤其是发生在对立关系下的关爱。拉沃斯就顺从地站在一边,等他穿好了衣服,扶他下床。

“我没事。”指挥官说。

拉沃斯搀扶着他走向门口。

“我没受伤的。”指挥官又说道。

拉沃斯松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Combination走在两人跟前,直到尽头的那扇沉重的铁门前,停下来,回望着。

等到两人走到门前,Combination便转动把手——看样子这是条有年头的船了,机械装置刺耳地鸣叫着。一声钢铁碰撞的响声过后,Combination推开这扇门,阳光和海风便钻进来。

两人步入阳光里。现在,指挥官清楚地明了了自己的位置——一艘大型塞壬战舰上。门的左手边便是它巨大的前部炮塔,夕阳使得两门大口径的火炮在涂着哑光漆的钢铁前甲板上投下粗长的阴影。向右望去,栏杆外波浪起伏。指挥官走到护栏前。看样子,从翼台上摔入海中,这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心理阴影。

他的目光被这支舰队吸引了。这像是一支塞壬主力舰队,尽管塞壬有无数主力舰队。一艘接着一艘的大型战舰,相互之间隔着近一海里,排着整齐的队形向前航行。向前望去,数不尽的黑影;向后望去,也是数不尽的黑影。令人生畏的力量在海上蔓延。一艘顶着黑蓝色指挥塔的潜艇忽然在右舷露头了。指挥官感到一种强烈的敌意。这艘潜艇同他之前指挥击沉的那艘型号一致——完美的机械复制品,此刻正以平衡的姿态上浮。

“它上来干什么?”指挥官自言自语。他从未从艺术的角度打量敌人的潜艇,但就现在看来,就他不能操纵或拿起任何武器反抗敌人看来,这艘潜艇外形优美、棱角锋利,保持着相当的速度,根本没有考虑指挥官的不快。

“换气充电,”拉沃斯站到他身边,扶着栏杆,向他微笑,语气温顺又柔情,听不出任何揶揄,“它落在前锋舰队后面了,得提速赶上去。”

潜艇果然加快了速度。它像个海中游弋的舞者,在身后踢出更激烈的浪花。

“哦。这是去哪?”

“没有目的。巡航,”拉沃斯毫不避讳。她将纷飞的杂乱发丝别到耳后,望向远处的战舰,“我不想把你带回去。我不想让她们知道,你在我这里。”

为了这孩子气的个人意志,一支塞壬的超大型舰队正无节制地挥霍时间和燃料。按理说,塞壬的主机才是绝对的权威和群体智慧。但在拉沃斯这里,别说主机,光是恩普雷斯,就已经是一场避之不及的瘟疫了。

指挥官没说话。他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恩普雷斯恨透了他,而且比起拉沃斯的由爱生恨,恩普雷斯如果不是纯粹地憎恨他,至少也不会像拉沃斯这样友善待之。指挥官总能成为一个随机变量,这在以机械生物行为逻辑为基础的战斗中是不可忍受的。

指挥官转过脸去叹气,忽然感到拉沃斯正望着他。

“怎么了吗?”指挥官率先发问。他是在发问之后,才发觉自己没有必要这样做的。

拉沃斯摇摇头。她的目光由上而下,落在了指挥官的袖口上。黑色的袖口箍着三条金色的条带,条带上方是一只金色带铁链和橄榄枝的小船锚,船锚还顶着还有三颗大小不一的五角星,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了。

指挥官看出了她的好奇,朝她善意地微笑。这个微笑似乎让拉沃斯觉得,自己可以进一步发问了。

“这是什么意思?”

指挥官顿了顿,回想了一下海军条例,“中校军衔。对学院出身的军官来说,此人至少在和平时期服役十二年以上,或是战时服役五年以上。它也意味着这个人在贸然闯进军官俱乐部的时候,不会被拎着脖领子踢出去了。”

拉沃斯笑了笑,“那只锚呢?”

指挥官转过身来,背靠在栏杆上。他看见拉沃斯已因为海风而有些惬意地微眯起了双眼。

“联合海军的标志。这代表我是一名前线军官,拥有担任军事主官的资格。如果它是一支钢笔,那我就会是专职文书工作的军官;相应地,翅膀代表海军航空部队,岸防炮和鱼雷则是近海和海岸防卫部队的标志。”

拉沃斯转而去打量他胸口的勋略。他所说的那些对她来讲早已不新鲜,然而拉沃斯愿意这样,愿意听他带着骄傲和自豪重复她熟知的东西。她甚至愿意再听一遍。

“为了对付你们,我们煞费苦心。在有她们之前,只是相持在前线上就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指挥官话锋忽然一转,“啊,又一队。”

拉沃斯跟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向身后的天上望去。在海上舰队后方的空中,又一支空中舰队正在经过。它们的引擎喷吐着蓝色的火焰,轰鸣着向舰队行进的方向驶去,好像外太空的太空怪兽正对着地球发出吼叫。巨大的阴影在海面上移动着,脚下的战舰也被覆盖住了。一阵风刮来,缺少了夕阳的温暖,海风显得阴冷。

Combination始终抱着拉沃斯的披肩站在一边,现在她正从门边朝这里走过来。指挥官忽然有了个想法,自己根本不知道出自何处的想法。拉沃斯面对着指挥官,没有看见Combination。而指挥官率先向Combination伸出手。

拉沃斯为自己的代行者下达了多个指令,对她们来讲,指挥官的地位相当于被禁足的同类,一些事谁来做都是一样的。于是那块披肩自然而然地到了指挥官手里。拉沃斯感到指挥官的臂膀围住自己。她感知不到凉风的存在,马上缩起身体,好像生怕指挥官不能为她围上披肩。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给自己系好披肩。指挥官看见,她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望着他。不安、局促,带着慌张和悲哀。

“……为什么?”

指挥官看见她的手放在胸口上,那话就像是由她的心脏发声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拉沃斯移开目光。指挥官觉得,或许她之前就是这样哭泣的,“别给我太多幻想,我没法控制自己。”

指挥官张张嘴,同样吭不出一声,只好挤出一句“抱歉”。

Combination站在远处,好像这钢铁的甲板上忽然冒出一棵不会动的树。

可是拉沃斯再也没说一句话。指挥官几乎觉得她要表露许多心声的时候,她忽然就沉默了。一下子,海洋一般的包容和成熟从她的身上溢出来。指挥官开始觉得自己把她当成女孩,是冒犯了她。他觉得自己是无心之举,至少诚实地讲,那里头不带有任何讨好的意味。别说舰船们了——他是很用心地疼爱着她们的——为女士披上一件衣服算是礼仪内容之一,但拉沃斯受不了。指挥官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真相,也找到了她这任性中埋藏着的不安和理性。

“对不起……”他又一次道歉。

巨舰的阴影依然没有退去。拉沃斯微低着头,视线几乎凝固在脚下的甲板上。她是在思考吗?思考什么呢?阴冷潮湿的风经由此处吹向远方,在她这里没留下任何一点呵护或是轻柔。

阴影终于退却。空中的舰队以威压的气势渐行渐远,嗡嗡的引擎声在远方的天际线逐渐消散。

“我……”拉沃斯先开口了,却把头扭到一边,“我要去处理些事情,你先回去吧。”

她站在原地没动,指挥官却被Combination拉开了。这个小姑娘温柔而不容置疑地拉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向那条幽深的走廊走去。指挥官顺从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他的沉静是他的优点。何况,他不知道说什么。

临进门的时候,拉沃斯忽然叫住了二人。她已经抬起头,站在甲板上,身后密密麻麻的庞大舰队把她映衬得越发高傲。

“我晚上还会来的。”她对着指挥官说。

指挥官点点头。

拉沃斯一摆手,指挥官就感到胳膊上那股力气重新增大了。

门在身后关上,钢轮转动,将门锁死。走廊里重新变得发闷,房间中尤甚。那些窗子没法打开,唯一的通风处只是一个凸出的风口。Combination将他安顿好,就自己出去了。显然她会守在外面,直到拉沃斯回来。

晚上是多晚?指挥官不由自主地在身边搜寻一个身影。搜寻无果——他这时候才意识到,那个微笑着的温柔的拉沃斯,已经离开了。

指挥官没有任何事情可干,他不是那种能排除所有私心杂念去默默看书的人。拉沃斯看上去对许多事情都带着轻蔑和漠不关心,而且她希望指挥官也是如此,能不顾一切地安心在这里生活——但那是不可能的。指挥官希望拉沃斯明白这一点。

指挥官关心现实。如果说拉沃斯像个浪漫派的诗人,那现实就是指挥官的生命。也许真是这样:当有了足以令人肆无忌惮的力量时,人才能抬起头仰望星空;不然,他就必须望向脚下的路,斟酌自己的每一步,从而使自己不致陷入沼泽。

天早已黑了,而拉沃斯始终没有出现。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多了。指挥官并不急于睡觉。他在港区就不知早睡为何物,何况在这里,在睡眠和清醒交杂成迷惘的生活中,除了作为活物的拉沃斯还有个精神寄托的样子,剩下的东西,钟表、书架、圆桌,还有铺满整个房间,光是看上去就极难清理的纯白色毛绒地毯,都那么无趣。时间就在其中飞速流逝,因为在这缺乏兴致的生活中,时间已经没有意义。

将近十一点半,拉沃斯终于来了。夜晚的海上已经显得湿冷,纵使穿过了那条长长的走廊,她依然带进来了一股寒气。这股寒气附着在她的身上,从她若无其事的笑容和声音中传到指挥官的耳中:“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去找了这个——”

她手里是瓶红酒。一瓶由红丝带系着的、带着木塞的红酒。拉沃斯将它放进指挥官怀里,好像是在递给他一只玩具。指挥官摸着那冰冷的瓶身,感到自己的神经就同这玻璃一样脆弱。瓶塞上还挂着一小片装运时垫在周边的刨花。瓶子里的液体荡漾着,在灯光下折射出黯淡的光芒。

指挥官忽然想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可能性:这瓶红酒可能来自任何一条互通有无的商船上。他的大脑马上被许多习惯了的场景充斥了——一条发出死亡尖啸的鱼雷直挺挺地向万吨货轮奔去,留下一道水迹,货轮上的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水迹向自己接近,想象着自己葬身在爆炸和火灾中。时常承担护航任务的他必须负起责任,如果不是现实上的责任,至少也是精神上的责任——这个见死不救的家伙,现在饮着的是人们的鲜血!

指挥官被惊醒了。拉沃斯的手正搭在他肩头。看见他出乎意料的反应,那只手从他的怀中拿出慢慢变得温热的红酒瓶。

“是观察者的藏品。你看不出来她有这种爱好吧?她顺手牵羊的事情做得可不少。”

啊,谢天谢地。指挥官的精神负担减轻了许多,长出一口气。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减轻自己的罪责,否则他的神经迟早会在这样的软禁中失去人性。

指挥官让双脚落在地毯上,跟着拉沃斯来到窗边的桌前。那里已经摆好了两个高脚杯。在拉沃斯打开软木塞的时候,指挥官木然地回着她的话。

“饿吗?我可以让她们送点东西来。”

“不用了。”

“真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本该早一点回来的,耽搁了一下……”

“没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指挥官抬起头,看着拉沃斯往两只杯子里倒上红酒。那张温柔洁白的脸庞带着笑意,下午的那种慌张和悲哀没留下半点影子。

不,别这样。指挥官能感到自己的精神已经不再稳定了。你就是这样回报一个爱护你的人的——用反复无常的态度和复杂多疑的情感?可是在你同她笑脸相迎时,你又要怎么面对战斗本身呢?

指挥官感到一种极度的不自在。看着杯中深红的液体,他决定让它麻痹自己的神经。他已经没有能力处理这种情形了。同样都是责任,两条一模一样的基本原则冲撞在一起,前所未有地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啊,”拉沃斯看着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别那么急,会伤到身体的……”

她重新为他斟上红酒,宠溺的笑容中不带有一点吝啬。

拉沃斯,你究竟能不能感受到我的想法?你那甜蜜绵软的笑意,究竟是什么样的造物?在你那超越人类心理、时间和空间的思绪中,究竟有没有蕴藏着这样无从下手的矛盾呢?

脱下披肩,摘下帽子的拉沃斯,相比之下更显娇弱。她保持着谨慎谦逊的微笑,目光微低,偶尔也抬起望着他的脸;她似乎从未喝过这样的酒,敏感而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像个未经世事的女孩。

是谁把你安在这个位置上?是谁让你不得不与前线一千六百多条大小战舰为敌?是谁把你和其他人摆到了天平的两侧,逼着我做出选择?

“你好像不太高兴……”拉沃斯这次没有露出不快,而是淡然地关心着他,“其实有许多事情,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我一样会迷茫。但我不因为这种迷茫后悔。也许机器会有答案,而且是许多答案。但我不想成为机器的奴隶,或者是机器本身。”

指挥官近乎迷醉了。

“现在我羡慕她们,就像之前一样。我真不敢想象,能日夜同你相处,她们该有多幸福啊……你知道吗,我一样想在你身边。我像她们一样,永远都不会对你变心……”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充满了憧憬,仿佛一个刚至年限,就即将同青梅竹马走入婚礼殿堂的青涩少女。

“岸上……我也好想到岸上去,”她抿一口红酒,目光越发低垂,“你能想象我们在岸上的生活吗?……试想一下呢?如果我们真的生活在一起,我——我会永远等着你的,我愿意跟着你到任何地方——”

她没法适应这瓶红酒的味道,咳嗽起来。指挥官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担忧地望着她。

“……我没事。你还要吗?哦,你自己倒,也好……我是说,我真怕你不懂。我怕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不懂。你明白吗?我把你关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恨你,也不是因为我想拿你从她们那得到什么,更不是因为——更不是因为其他任何东西!我、我爱你……我的爱不比任何人的差,我有权利爱!……你得明白这一点,明白我爱你……”

天哪,我的拉沃斯。指挥官望着她。拉沃斯流泪了。她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指挥官感到自己本就脆弱的心正在破碎。

“我为什么不能……我一样可以的。我不像个人吗?我……我难道没有感情,没有理性?你看了书架上的书吗?我有任何区别,能把我同人类区分开吗?我自私,我不想考虑别人,指挥官。我不想考虑任何人。但我,至少我自己,我有资格,我不是机器,也不是坏人,不是的……”

话语破碎了,音调走形了,指挥官的矜持也一样。他没法保持自己的冷漠——在她流下泪水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暂时抛到脑后了。眼前只剩一个她——眼前本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指挥官扶着桌子起身——酒没有让他喝醉,是他自己甘愿醉至如此。他先是扶着拉沃斯的肩膀,那只手又落在她的左肩上,把她抱住。拉沃斯扯着他的衣服起身,抬起手,搂住他。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可是她已经整个地靠在自己身上了。她太瘦弱了,没有任何一个仲裁者像她这样多愁善感、柔弱温和。她耳鬓边纯白的碎发因泪水而贴在了脸颊上,她的身体像在陷阱中受伤的小兽轻轻颤动。

指挥官抱紧了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出口的只有一句:“没事了……”

只这一句话,也让她彻底地趴伏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立在那里,酒精没有让他摇晃,像堵结实的高墙。拉沃斯趴在温暖的肩头上,赌气似地,用他的衣服擦干自己的眼泪。情感的爆发过后,她重新把自己打扮起来,让心情和思绪在他的怀里慢慢冷却。

过了一会儿,拉沃斯终于推开指挥官,两人坐回桌前。她是带着一种告别般的心情推开他的,那种拒斥,让人自然而然地想把她重新搂进怀里。但指挥官打消了这个念头。曾经的泪痕重新出现在她的眼角。

杯中的酒带着苦涩。气氛不再自然,因为谁都不可能把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有意无意地遗忘。它会像颗钉子一样扎根在头脑里,今晚再也不会那么自由随性了。

拉沃斯直起身子,相比之下,指挥官则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盯着桌面。

“你不高兴,是吗?”

指挥官听见这样的质问,带着惊诧抬起头来,眉毛十分刻意地舒展开。

“什么?不,没有。这话该我问你啊。”

“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我后悔什么?”

拉沃斯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很多事情啊。难道说你真的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得漂漂亮亮,没有一点可后悔的事情?……比方说吧,如果当时你往后站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被气浪推进海里了?那样,你也就不会非要坐在这里陪着我了。这不是更舒服吗?”

“……我不站到外面,怎么能看见整个战场的动态呢?我当时头疼得要命,按理说我完全可以找个军医来说我自己不适合履行职务,然后把副舰长或者谁叫上来接替我——但是,只有傻子才干呢,”指挥官轻轻摇晃了一下杯子,看着杯中的液体碰撞杯壁,透过这片酒红色,拉沃斯不安而低落的神情显露无遗,“有些事情我是没得选的,有什么样的结果都注定了,但注定不代表我不会承担。就算现在我知道自己会掉进海里,把我放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会出去的。因为,那些注定的结果改变不了历史的走向。譬如,如果说你觉得我死了能改变很多事情,那你就错了。我跟所有人一样是个普通人,除了敏感一点之外没什么不同。”

“你是不可替代的……”

“拉沃斯,”他带着笑意,望着她,好像军事课上皮笑肉不笑的教官,“到底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呀?”

“你——你就是!你就是不可替代的!”她提高了音量,仿佛想从其中获得气势。委屈、纠结和痛心同时出现在她的眼神里,“没人能替代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替代你的!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指挥官忽然牵过她的手。拉沃斯犹豫了一下,也回握住。光洁的桌面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我不怀疑你。我只是说,就算你把我永远关在这里,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一个人的想法就可以操纵历史的走向,那历史本身也太肤浅了。我是很难受,从没这么难受过。因为我从来没被逼着做过这种选择——你让我在你和外面的世界中间选一个吗?我想我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你吧……可是,在做出选择之前,”他顿了顿,“至少也先问问自己想要什么。”

拉沃斯沉默着。她的心似乎已经碎到了极点,因为这一番话的刺激,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打击了。她的身体颤抖着,纵使哭泣也变得无声。

“我想要什么……”只有那话语间的抽噎,还能让人辨别出她所怀有的感情——遗憾,痛苦,以及不得安宁,“我想要……我想要你在战斗打响的时候,别站在离炮火近的那一边;我想让你别急着代表人类证明自己,带着你的指挥舰冲得那么靠前……我甚至,我甚至想要你抛下你身边的所有人来跟我在一起……可是那能实现吗?你……我真不明白!”

她站起身来,把酒杯摔在地毯上。酒杯滚动到床边,伴随着沉闷的响声,一小片地毯被染成了暗红色,那块颜色逐渐蔓延开来。指挥官放下杯子,默默起身,望着她。

“你,你——你真是太可恶了!”

一瞬间,她复古的浪漫,她若隐若现的矜持,她丰富的情感和娇弱的身体,都冲撞到指挥官怀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压倒,向后摔倒在地毯上。指挥官一只手护着她的腰,一只手向身后撑去,杵在地上,整条胳膊疼得不行。可是自己被压倒了,被彻底地压倒了。压倒自己的是个娇弱的女孩,她哭泣着,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流下,落在自己的衣服上。她近乎歇斯底里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他,指挥官再也没法动弹一丝一毫。他只剩下感官,只能听见她如深海鲸声一样悲惨的哀鸣——

“你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指挥官想回话,迎接他的只有温软的双唇。

指挥官说不清自己睡了几个小时。从拉沃斯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自己身边开始,过去了几个小时?十个,或者十一个,谁在乎。他已经消失了二十四个小时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就是好迹象。在酒精、爱情和逃避现实的欲望相互作用下的睡眠过去之后,重新清醒的人总感觉自己好像获得了新生。

自己抱着的是拉沃斯那条毛绒绒的、温暖的披肩。这条披肩被他呼出的酒气玷污得不轻,因此他本能地一松手,披肩就从怀里滑落在地毯上;顺着这条杂乱褶皱的地毯向床边望去,拉沃斯的酒杯还躺在那里,杯口周围的地毯上是一块红色的酒渍。酒渍旁边是一只鞋子——一只她的高跟鞋。指挥官伸出手,把它拿到自己面前,就像把拉沃斯拉到自己身边一样。

指挥官沉重地呼出气来,以排解自己肺中的憋闷和污浊。他睡了许久,似乎身体以为大脑已经死去,因此消极怠工,他也就感到四肢酸痛、麻木不堪。拉沃斯的枕头,昨天从床上盲目地扯下来的枕头,还放在一边;信手抱来的被子,现在皱巴巴、软乎乎,成了一团混沌的所在。指挥官手脚并用地把它踢到一边,感到无比畅快。可是忽然,好像有人伸出了手,将被子展开,拍打干净,重新盖住指挥官的身体。这倒是挺好的,至少比那一团的状态舒服得多。可是,是谁呢?

指挥官稍稍翻个身,向头顶望去,就看见拉沃斯在向自己微笑。她宿醉过后的脸庞依然桃红,只是堪堪理顺了自己的头发,使自己不致太过失态;她自己穿好了裙子,坐在地毯上,倚着床,一只小巧而白皙的脚光着,而指挥官就枕在她的大腿上。

“早安。”她率先用平静的语气问候道。

“早上好,”指挥官回答。他想了想,“你坐在这多久了?”

“……嗯,不到两个小时。”

于是指挥官加了把劲,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终于从她的大腿上抬起头,也终于坐起来。他同样靠在床沿上,就坐在拉沃斯身边。收回力气的一瞬间,他感到如释重负。

“把鞋子还给我。”拉沃斯向他伸手。

指挥官看着她脸上神秘、满足而带着嗔意的微笑,忽然笑了出来。

“不给你。”

他把她的鞋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拉沃斯够不到它了。系着蓝色蝴蝶结的高跟鞋白得好像浪花,同她的肤色相称,更完全贴合她白净丰润的脚。那只脚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缩回主人身后,在地毯上留下抚平的痕迹。

“还给我……”

拉沃斯急切而单纯地望着他,眼中几乎透出央求。指挥官实在经不住这样的娇气了,终于把鞋子还到她手中。她背过身去,自顾自地穿好鞋,然后转回身来,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像是从指挥官这学的。她的脸庞上带着余韵的满足,带着绵软且称心的爱意中才会产生的似水柔情。

房间里轻松的气氛慢慢湮没在沉默中。尽管拉沃斯依然用那种微笑看待着他,但他总觉得,在她目光中有种神秘,这种神秘代表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也许是命运的变幻。

“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拉沃斯忽然开口问道。

“啊?”指挥官迟疑了一下,“挺不错的。我喜欢这个地毯。不如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想象过拥有这样一块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但是,清理和更换的难度太大了,没人会用的。”

“嗯……”

拉沃斯默默应承着。她的声音中似乎缺少了什么,也许是一种活力。那种之前有过的天真的憧憬不见了。是这一夜让她彻底长大了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窗外是蓝天白云。今天的天气似乎格外地好,以至塞壬的空中舰队飞过,都没能打扰那清新自然的海天一景。它们黯淡的色彩像是对海风的无力抗议,而这种抗议也就随着湿润的海风无所顾忌地消散了。

指挥官伸出手去,想搂住她的腰。可是拉沃斯躲闪了一下;指挥官还想伸手,被她抓住了手腕。她朝指挥官摇头。

“好吧……”

但是她没有松开那只手。相反,她牵住了指挥官的手,纤细手指的动作中逐渐透露出一个明显的信号:她想要十指相扣。于是指挥官顺遂了她的心意,而拉沃斯也就满足地向后轻轻仰头,闭上眼,靠在了床边。

就像指挥官满足了她一生一次的愿望一样。看上去拉沃斯得到了极大的抚慰和勇气。她的胸口和小腹伴随着深邃的呼吸缓缓起伏,她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她细腻的情感正随着窗外的波涛翻涌。指挥官只有一个确证,这个确证是拉沃斯要求过的: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拥有人的本质、情感、理性,而再也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东西了。

两人的手牵在一起。这只摘下了手套的小手,干净、纯洁,显得腼腆,却又睿智、坚定,富有勇气。她的身上有那么多美好的品质,此刻都通过这只手化作一道暖流,在二人中间游走、蔓延。她使人从那种对未来的忧心忡忡的考虑中解脱出来,她使人的内心深处,除了安稳、幸福和宁静,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了。她是冰海的天使,她就是塞壬的歌声。

忽然,拉沃斯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她望向指挥官,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压力。

指挥官感到,那种神秘到来了。拉沃斯下定了某种决心,而现在,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到了她所说的“那个时候”了。

“起来吧。穿好衣服。”

拉沃斯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她松开手,起身走到一旁的窗边,望着自己的舰队。她小声地数着这些大舰的舷号,把它们一个个无情地区分开来。她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个男人身上移开,移向海上无限广阔的天地。她淡然的声音像一声号角,将二人同过去的一切伤感、幸福和欲望就此隔开。

指挥官没有质疑一声,甚至也没有感到怅然若失。他以一种连自己都觉得不近人情的平和心态穿好衣服。他把领带夹摆正,他细心地别好每个扣子,他抻平自己的衣襟,让自己如同走向荣誉的军官那样自信而坚定。

窗外涛声阵阵。

做完了一系列工作,他开始整理房间。事情很简单,把枕头放回原位,把床单抻平,将被子盖在床上——就像他第一步踏入这个房间那样。酒杯放回窗前的桌子上,椅子紧凑地归位。做完一切,他戴上军帽,在拉沃斯身后站好。

拉沃斯的后背单薄而瘦弱,拉沃斯的眼神明净而自然。她走在前头,打开门。

“我们走吧。”

“走吧。”

门外是Combination。她正以一种若有若无的淡然微笑冲向两人,准备打开走廊尽头的门。拉沃斯没有理她,指挥官则是回以礼节性的保持距离的微笑。

门打开了,像之前那样。凉爽的风钻进狭窄的室内,钻进人的身体里。指挥官呼吸着海上清新的空气。

拉沃斯领着他走上甲板。两人在前,Combination跟在身后,直走上炮塔前的船头,走上没有任何保护的舰艏。从这里能望见前方许多大大小小的军舰,但现在,指挥官忽然意识到——整个舰队早已停止了航行。沉重的船锚已经抛下,成百上千条舰艇停在海面上,令行禁止,简直是一副无可挑剔的静态画,只有海浪还拍打着干舷,在她们的脚底翻涌。因此,没有了引擎的噪音,没有了海潮的声响,只剩风声轻轻传来,姗姗离去;只剩眼前的拉沃斯,她转过身来,冷漠绝情,高声宣布。

“我不再留你了。你必须走。”

指挥官也许对此梦寐以求,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只心痛于眼前之人的心碎,以及她脸庞上带着的悲哀的坚强。

拉沃斯没有解释,就开始了行动。在指挥官惊异的目光中,她先是伸手撕开他制服的前襟,两颗纽扣崩飞进脚下的大海里;她将一张折起来的纸放进指挥官的衣兜里,死死地扣住了那个衣兜的扣子;她扯下他的领带,撇到一边去,让它沾满灰尘又落入水中;最后,她抓住他胸口的勋略,将连接在一起的小块金属板整个撕下来。现在,指挥官狼狈不堪。但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拉沃斯没有扔掉那块勋略。她死死地攥着它,锋利的金属边角将她柔嫩的手掌割出了鲜血。

“你……”指挥官想说话,却说不出口。

“别了!”拉沃斯大声说道。她从未把什么话说得如此大声,她用奇怪的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撕裂,而语气却越来越弱,“这个结局不属于你,离开吧!你是海上的骑士,理应去开疆拓土,受封得赏……但在你的心中,这个梦还会出现。你永远摆脱不了它,就像你摆脱不了你的责任和你的爱人一样。在那个梦里,我会是你的恋人,而你……你会永远为我流泪。”

指挥官叹口气。他几乎从不感叹命运,但从原本平和的心态中,奇异的情感开始显现。

“我会怀念你的。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爱抚和情感,我在你的心里会永远占着一块地方,这块地方我决不让出来!现在去吧。你做成过许多不可能的事情了。去吧,去找你的结局。”

拉沃斯深深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补上最后一句话。

“我们梦里再见。”

指挥官怀着一种惆怅的情感,看着拉沃斯向后退去。她退到舰艏之下,站在甲板上。她的声音消失了,马上,她的容貌也将成为回忆。回忆似水长流,回忆成为永远。那么,就此别过吧!就像你说的,我们梦里再见。

Combination走过来,忽然抱住他,将他和自己一同扔入水中——指挥官没来得及在自己心中印下拉沃斯的最后一眼,就落入大海的怀抱。他再也来不及了。于是,就像他来时那样:他安稳地、心甘情愿地睡去,睡得很深,仿佛自己坠入的不是大海,而是摇篮。四周袭来的也并非冰凉的海水,而是一朵朵梦中的花。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那句在脑海里回荡着的话啊!

——我们梦里再见!

后来的事情,是有许多见证者的。

那个倒霉的、之前从高处掉下来的瞭望员刚一瘸一拐地上了更,就借着那充沛的精力发现了指挥舰右舷远方一个模模糊糊的小点。他用望远镜看了又看,眯起眼睛瞧了又瞧,等那小船近了些,望远镜中终于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体轮廓来。

“我的天哪!”他叫喊着,一边跺着脚,一边拍打着栏杆,“是指挥官!哎,长官,是指挥官哪!”

救人心切的副舰长一个箭步冲出舰桥。她一个女孩,几乎是把水手长从舷梯平台拎到了翼台上。

“安排交通艇!”

此时,水兵们已经都聚在右舷看热闹了。水手长感到自己被副舰长当着所有人的面拎了起来,憋了一肚子气,朝着帆缆军士破口大骂:“我说你们,眼睛长到哪去了!把快艇放下去,找人来!军医!哎,你们接着缆绳——”

“通知港区!”

“哎,对呀!通讯官!通讯官!”

……

一艘快艇破浪而出,接回了狼狈不堪的指挥官。他昏迷的状态、破损的衣衫和湿透了的身体,包括他衣兜里那张模糊了字迹,却清晰地记录下了敌军情报的纸,都表明他不是一个耻辱被俘的军官,而是个从敌营奋力杀出的战斗英雄。在水兵们后来的编排和流传中,丢掉的纽扣是吸引敌人注意力的工具,领带扮演了绳索的角色,勋略则成了割开敌人喉咙的锋利尖刀。

借着这份情报,司令部组织了三次大型保交作战,又一次粉碎了塞壬的进攻企图;发放制服自然不必说,勋略也重新制作,更大更新地戴在了指挥官的胸前。宪兵审查因为这功绩早早地取消,姑娘们进行的或是岸上派下来的身体和心理检查都表明指挥官健康得像头公熊。休息了几天,接受了许多的慰问以及各种方式和意义上的关爱之后,指挥官重新投入工作。

姑娘们对许多事并不知情,但指挥官的宠溺和爱护没有减少一星半点,那种高涨的狂热的复仇欲望也就渐渐平复了。也许只有一点不同:回来之后,他会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上足量的牛奶和糖。但没人关心这种细枝末节。指挥官就是如此——他的责任重大,精力只足够对现实负责。对他来讲,只存在于理想中的人或是状态没有任何意义。但当然,他也不可能彻底遗忘拉沃斯。他不可能欺骗自己,那样他便是个泛滥的情种了;然而他最强调的就是责任,而且十分可靠地履行着每一项责任。对这件事,他有自己的考虑。

两周后,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已经为许多新的有趣话题所取代;一个月过去,就没人在意这件事情了,那许许多多的细节也被人遗忘。指挥官没有感到任何不快或是沉重:他还是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信心重新面对拉沃斯。也许邀请她来做客,喝杯茶?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可是偶尔回想起心碎的离别,他也会自嘲地笑话自己。人不是害怕情感,人是害怕经历情感。那切肤入骨的体验,别再有第二次了。

至于拉沃斯的预言,那真的是预言吗?与其说是恶毒的诅咒,不如说是真切的祝福。指挥官再也没梦到她,仿佛她整个地从这世上消失了。她软绵绵的身体,她欣赏和崇敬的目光以及她的神伤,都留在一个短暂的回忆中了。这个回忆被指挥官压在了心底,好像一个孩子把许多带着感情的小物件都放进铝盒中珍藏一样。

三个月过去了。一天傍晚,指挥官的机要秘书伦敦送来一封档案袋——这上面盖着邮戳,贴着邮票,油乎乎的印章上写着“绝密”二字。为此,指挥官把它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等到向他的工作汇报进行完毕,他才关上门,小心翼翼地启封。

从档案袋里掉出来的竟是个清雅的淡紫色信封。信封的封口处盖着一枚火漆印章。指挥官好奇地把它放到桌上,借着灯光细细端详。

这枚火漆印章是白底的。在一片纯白中印出了一只振翅游动的小巧的裸海蝶;它小小的脑袋、细长的身体,以及头顶两只富有灵性的触角,都在印章中活灵活现。指挥官笑了。

在这只裸海蝶的头部位置,勾勒出一块深紫色;在它的身体上部,接近两翅的中间,还有一块火红色。指挥官好像忽然理解了许多东西——深紫色的是她冷静而睿智的头脑,火红色的是她感性且热情的心脏。是拉沃斯啊!

他找来一把拆信刀,轻手轻脚地将这枚印章刮下来,放在一边。而后,他才打开信笺,启封阅读。这封信没有称呼,也不论格式,在一张白得十分干净的折起的信纸上,写上了隽秀的字迹。

“我梦见你了。”开头是这样写的。

“你有没有受到什么不平的待遇呢。因为我梦见了。我梦见你向我哭诉,说想回到我这里。可是,按现在看来,你一定生活得比以前要更好吧。这我是清楚的,人能改变环境,对人来说,环境也就会变化了。我知道,如果人过得比从前差,他就怀念过去;反之,他就乐不思蜀。我用得对吗?总之,每个结果都让我高兴。

“你有没有多吃一点东西呢?我希望你回去之后,可以好好地保护自己。就算你对我生气,至少,也别对自己生气。我看见你在报纸上了。你笑得真可爱。我好想再抱你一会啊,深海里从没有过像拥抱那样的温暖。别对我生气,好吗?我爱你呀,我真想再见你……

“可是不行。你有好多事情要办呢。我知道,当你们的大船开动,像你一样的舰长就会在舰桥里,手忙脚乱地下达命令——你会做得特别干净又漂亮的,对吧?……

“你什么都没留下。纽扣和领带就那么白白地送给了大海,现在想想,我真该自己收好。至于那块勋略,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你的履历和荣誉。一想象到我手里的是你迄今为止的一生,我就感到骄傲……但是,我把它寄还给你了,应该会在档案袋里。我想,军人的荣誉还是属于他自己的好。但是,如果你愿意纵容我,如果你已经有新的了,如果你打算回信,就把它寄回来,好吗?我没有任何能拿来想念你的东西,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说过我永远都爱你,你是摆脱不掉我的。……”

看到这里,指挥官放下信,在档案袋里摸索着,终于摸出那块勋略。边角上没留下她的一丁点血迹,反而整块勋略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指挥官想了想,把它放到一沓信纸上,继续读信。

“……恩普雷斯质问过我了。她怀疑我做了什么没有汇报给她的工作。我不会汇报给她的。我们是平级的,就算她的地位高一点,也不代表我事事都必须跟一只狂妄自大且愚蠢的鲨鱼汇报。我永远都不会对她提起这件事,主机也不会知道。我有我的办法。她们会嫉妒得要死的。

“你的姑娘们还好吗?我怕你冷落了她们一天,她们就不会那么爱你了。她们还爱你,对吗?你觉得,她们里面会有谁愿意跟我说话吗?……还是算了吧,我会嫉妒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嫉妒。可是没办法呀,有哪个人从没嫉妒过别人吗?我怕你受委屈……

“我要出航了。例行巡航。可是下一次,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出现在战场上。到那时候,我希望你还能记得我——就算你不爱我。说起来,事情的最初起因,完全是一场巧合。Combination刚循着潜艇的信号到达战场,就看见了落水的你。谢谢她!也谢谢你。我从未幻想过能跟你共度一整天,可是你看,真的实现了。那么,在你那里,一定也不存在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吧。……

“我真不能再写下去了。我怕你看烦。我很久不用笔写字了,有太多的替代方式。这些语言奇怪吗?只要你能看懂就足够了。如果我能期待一封回信的话,就送到它寄来的地方吧。那里住着一个朋友。你认识她的。那瓶红酒就来自她那里。她会定期帮我收集岸上的报刊和书,自然也就能带回你的信了。……

“最后,祝你的航行永远顺利。如果风暴过去,你带着舰队凯旋,就把送你回家的海浪当成我吧!要知道,我永远、永远爱你。”

最后两行是简洁潇洒的落款——“你最忠诚的恋人:拉沃斯。”

指挥官合上信纸。

他忽然想写封信了,尽管有很多想法还不明确。譬如,自己写什么呢?怎么写呢?她能收到吗?但是,这世上有哪件事情,是人们在着手之初就预先规定好了百分之一百的目标的呢?类似的事情太多太多,唯一重要的是拿起笔来。

指挥官找了个干净的信封,先把勋略包好放进去。他拿来信纸和钢笔,开始书写。说来也怪,没有太多的想法,但能写的还有很多。今夜能写完吗?没关系,实在不行,还有明天。

窗外,指挥舰泊在港口里,静谧安然。几只海鸥站在桅杆和雷达上,底下值勤的士兵想借着看鸟打消睡意,一抬头却看见巡查的值日军官,忙在岗位上立正。夜晚的风在海岛上空吹过,整个港区都慢慢沉睡过去。沉睡是为了能充满活力地醒来。办公室里,指挥官伏案疾书。他怕扰人休息,关掉了房间的灯。只有一盏台灯在他旁边,发出黄色的光芒。这光柔和而安静,在墙上,默默地,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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